对于那些以“时间”为叙事动机的故事,我向来有强烈的兴趣。这种情结甚至可以追溯到年少时对英国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的热爱。在伍尔夫笔下,时间不再仅仅是叙事的要素或者工具,时间本身就成了被研究被书写的对象。时间是《达洛卫夫人》的主角之一——如果不是惟一的话。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小说里的“时间”也可以成为一种艺术装置,既日常又神秘,虽然亘古不变,却也无限自由。 影视里的故事永远处于“现在进行时”,因此时间的装置感更为直观强烈。我们在20世纪后半叶的影视故事里看到经典案例不断涌现。实际上,在那些关于时光旅行的虚构作品中,相应的规则、“语法”(参见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和伦理(著名的回到过去“杀死祖父、爱上祖母”悖论),往往极尽复杂,但其中出现的时间装置大体上都遵循与电影《回到未来》(罗伯特·泽米吉斯,1985)相似的原则:简单,家常,灵便。它可以是一台机器,一辆车,一只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也可以是一道旋转门(诺兰的《信条》)。 倒拨时钟,你会发现有三件事情是从20世纪初同时开始进展的:形形色色的时光机器、时间装置在科幻小说/电影中出现;理论物理(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突飞猛进,在时空问题上刷新人类的认知与想象;以意识流为主要特征的现代主义叙事的兴起。它们互相渗透,互相影响,深远地改变了故事的创作者和受众的“时间感”。 我们完全没必要弄清楚爱因斯坦或者霍金在想什么,单单是那些神奇的名词和意象——黑洞,虫洞,弯曲的时间,“多世界”(量子力学),“时序保护假说”,就足以与虚构艺术中的“时空旅行”或者“平行宇宙”构成浪漫而有趣的呼应。 重要的不是这些理论和假说的光芒能在多大程度上照进现实,而是我们这些生活在21世纪的人已经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具备了在光阴的碎片汇成的长河中任意游荡的“幻觉”——你也可以说是集体进入了关于时间的幻想共同体。所以,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像习惯去隔壁串门那样习惯“穿越”,像接受一日三餐那样接受“时间循环”。 二 这就是2022年的电视剧《开端》问世时所处的文本环境——哪怕是那种最简单的“时光机”,都不需要在剧中出现,观众就能顺利进入规定情境。其实,有关时间循环的故事,好莱坞在上世纪90年代就积攒了不少,到2017年的《源代码》更是将这个类型推向高峰。如果在看完《源代码》之后看《开端》,至少在前几集里多半会觉得后者只能算是前者的本土化周边产品。不过,再细看,还是能发现,作为近年国产网络文学/影视的代表作,《开端》还是能折射出饶有意味的时代特色。 《开端》和《源代码》最相似的地方是设定——都是主人公在交通工具(列车vs大巴)上一次又一次惊醒,都是渐渐发现自己被强行关进了时间循环里,惟有反复回到车上调查,才有寻找自救的可能。不过,自始至终,《开端》完全无意“烧脑”,也不在铺垫复杂世界观、“时间”观上耗费半点笔墨,时间循环完全作为一种受众默认的前提而存在。你当然可以将这种省略视为对经典故事型的改造和简化;但换一个角度想,《开端》面向的受众,正是那些从小就生活在网络中的Z世代。你完全没必要跟他们解释,为什么炸弹可以在《开端》中反复爆炸,为什么主人公眼前永远有纠错的机会——这不就是网络游戏的玩法吗?而游戏,对他们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